【地笼】⑥中 戮心


程清明想不到,这么快又被宣上九天。

小天妃作难重樱,被殿外杖责的消息传来时,他正在医馆里捣药,吓得一哆嗦打翻了药碾子,同僚们多是医者仁心的药仙,虽然眼红他受九天重用,但看他脸色煞白,又纷纷猜他是遇到什么顽疾,一个不能说话的老神仙,偷偷跟到院里,塞给他一瓶人界里收来的黑玉断续膏。

—那可是战功赫赫的龙王爷,身子骨不会差吧?

—谁说的,我曾替守天门的武神看诊,你们猜怎么着,他那骨头,断了太多回,已经伤了仙根了。

—龙王爷也经常受伤吧?

—可不是,最严重那回,一整个后背都给玄离火烧到了,血肉里是白森森的骨头呀。

—呸!诛杀龙灵,涤戮忠良,为难功臣,九天上的,真是做孽、作孽!

重樱宫满园烧得枯败的花杆,风一吹还在四处飘零的火星子,处处昭示着不详。

程清明吓得不轻,进了内殿还定不下心神,看见敖广趴在床上半死不活,更是浑身冰冷,一只宽厚大手宽慰地拍了拍他肩膀,红衣红发的男人环视着房间啧啧感叹:

“这就是昊天的天宫,不过如此。”

宫娥道:“为殿下看诊,闲杂人等不得——”

“不碍事,我只是个药童。”张元伯举举药箱子,也跟着程清明踱去床边。

“这就是龙王爷,唔,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。”

程清明唤了敖广几声不见回应,就叫瘟神背过身去,动手褪了敖广下裤,只见原本珍珠般的两丘,现下紫红肿胀,臀面上鼓有三指高的板痕,青紫里泛着乌黑,皮下甚至聚出大片血点。

程清明伸手按了按,也跟着“嘶”了一声,张元伯挤进床帏,望了一眼敖广伤势,连连摇头:“这么个娇滴滴的小美人,昊天怎么舍得呢?”

“他就是不解风情,不懂得怜香惜玉,呸,榆木脑袋,打残了打废了还要算在我头上,怪我治不好!”

卷起一方白帕,探入敖广腿间拭了拭,再取出,上面只有些稀浅的粉液,未见清晰血迹,程清明长叹一声,悬着的心才放下来,问过脉后,小心翼翼地为敖广敷上镇痛的伤药。

他那药箱并非凡物,是保生大帝托给他的宝贝,揣在身边,相当于揣了个中药铺,就是塞得太满,东西不太好找,他翻腾了一会儿,跟张元伯耳语:

“就这些了,你去后厨煎了,沥干净,端来给我,记得把药渣子收好,千万别给人捡走了。”

张元伯点点头,他很少见程清明这么哀愁,他同是医神,可是更加擅长指挥那些跳脱作乱的小鬼,医术不算高明。心说若是寻常妊娠中的妇人,受了杖刑只怕不会善了,看敖广只看出脸色惨白,判断不出伤情,就问程清明:“他伤得重吗?”

程清明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他胸膛上,闷闷地说:“皮肉伤原本不打紧,就是动了胎气,他这一胎,怀着已是艰难,我只怕他再有凶险。”

天帝仍坐在敖广受刑的地方,神情落寞,好像不再是九天帝王。

重樱整理过仪容,缓步走到昊天跟前,不说话,只站着,让他对着她。

好像很久很久前,她还是一棵树,天帝就是这样对着她,倾吐心声。

昊天只注意到视线里出现的一对绣鞋,撑着头,似乎累极。

“你命修受损,怎么不回去休息?”

“我心里痛得要我死,我怎么走得回去,还是我回去了,帝上就不痛了?”

昊天抬头,不解。

重樱捂住心口,掉下一串泪来,那条孽龙受几下杖责,昊天就心疼得挪不开眼,而她被业火烧损了真身,对昊天而言,也不过无足轻重四字。

她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,哽咽道:

“帝上可还记得,重樱原本是这宫里一颗樱花树,是听了帝上心事,承接帝上的眼泪,才有了五感,化了人形?”

“朕记得。”

“可帝上不知的是,从那时起,我就能感受到帝上心意,帝上的喜怒哀乐,都在我心里,谁都以为高高在上的天帝一定是无忧无虑的,但不知何时起,我这一颗心,便开始痛了,都说我是木头,没有心,谁也不相信我会痛,我说不出,没有人信我,我知道是您在痛,您也说不出,但确实是您,让我痛了这几百年啊,帝上!”

昊天茫然:“你想要朕怎么做?”

“重樱本以为有了龙王殿下,您会开心快乐,但是您没有,重樱实在不想、也不愿看您再为龙族、龙王烦忧,您本该是六道三界最尊贵的天帝,龙王他是妖族,就是您再疼他护他,他也是龙,他有斩杀蛊雕、暝蛇的法力,只要他不肯驯服,日后恐怕......”

“够了。”

重樱面色一僵,躬身跪下:

“重樱自知多言,我只希望、只希望陛下还能像从前那般,对我吐露心事,重樱不愿帝上什么都一人扛着,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尊崇荣华,而是一句心声啊,帝上......”

昊天沉默,不知过了多久,才低声开口:

“我不知道,和他,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,他原是爱我的,是不是我爱得迟了,我本以为他会一直......一直爱我......一直爱下去......”

爱?

重樱攥着胸襟的手在簌簌发抖,温婉的五官扭曲得可怕,喃喃说:“怎么会是爱......您不会的......”

“怎么会是爱呢......怎么会呢......你怎么会爱妖呢......”

丢了魂一般走在宫宇间,少了那群天女围绕,形单孤影,还遇到了老熟人。

嫦娥裹着白裘,与重樱错身而过,捂嘴笑了笑。

“你怎么还是老样子,算计谁,都要把自己搭进去。”

“是你......”重樱转身与她对立,脸上表情精彩:“你得意什么,一个小仙也胆敢在我跟前——”

“我不是小仙。”嫦娥打断她,解开了兔毛领子,面上一派和气,将斗篷递给她:“穿上吧,天宫越来越冷了。”

“我不用你假好心,怎么,偌大个月宫住不下你,寒气受不住了,跑来灵枢宫散晦气吗?”

“不要就算了。”嫦娥被她呛了几声,也不客气地变成小公鸡,贴身女使知道自家主子无非就是两句你烦人、你讨厌、你胡说,只得挡在前头,上上下下剐了落单的重樱几记眼刀,嘁了一声:

“谁得意还不一定呢,您还不知道吧,帝上解了我家娘娘的禁足,本来是要去答谢帝上的,听说他守着受伤的小殿下,寸步不离呢!至于你——”

“我家娘娘说,多谢您送她去月宫过这么些年清净日子,求还求不得呢,如今回来了,陈年的帐,倒是要跟您清算清算!”

 

小龙一醒来,就抱着尾巴蜷缩起来,谁也不给看那伤处,也不肯吃饭,不肯上药,把委屈的眼泪蹭在枕头上。

他想家了,今天受了责罚,疼痛和害怕几乎要占满心脏,还有种无助,他在海里,庇护自己的族类,也依仗他们,但在这里,没有人是他的依靠,如果做错事,就会受罚。

但他没有做错事的,是被封印的法力失控了,他是想跑回去的。

疼......真的好疼......

敖广侧躺着,那条龙尾从脊下伸出,侧臀上没被遮住的地方,也是触目惊心,看得天帝喉间梗塞,知道他怕羞,清退了那些由他神识幻化的下仆,才坐在床边朝他的小龙伸出一双手。

“过来,给朕看看。”

敖广动也不动,他便凑近了,将无力的小龙抱来怀里,用嘴唇试了试额头温度,看出了小龙的抗拒,连忙哄道:“乖,是朕不好,朕气坏了,以后再不打你了,好不好?给朕看看,要把淤血揉开,朕轻轻的,不会弄痛广儿。”

手指探入尾巴,拂过那肿厚的棱子,敖广安静地趴在他胸前,由着他检查伤处,他以前也爱闯祸,有时不得不罚,但从来不认罚,每次都是气冲冲大骂着出门去,一摆尾巴扇碎宫门匾额。

天帝搔了搔他的尾根,手掌轻覆在他臀上来回揉着,像是在试图隔开疼痛与怀里的小龙。

“肚子饿了吧,想吃些什么?”

敖广回过神来,目光仿佛回溯了时光,披着一头银发撑起身子,问天帝:“现在是什么时辰了?”

天帝皱眉,九天上,最模糊的就是时间,天宫中虽然也拟有日夜交替,时辰这个东西,他不清楚。

“我和帝上初见时,大概就是这个时辰,我在天河里捡石头,因为我,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石头。”

往事,原是他心里最美最珍贵,不知怎的,这时却不愿再回忆。

他当然记得,临岸惊鸿一瞥,他从来不知道九天上竟有这么俊美的小神,又见到代表他妖族身份的龙角,他原本不喜这些妖灵,也只觉得这对精美的角长在异族美人头上,相得益彰,并无不妥。

“龙儿,朕说过会好好待你,不论你是仙是妖,朕一定会对你好,你本就不该被同类牵绊,朕会给你更尊贵的身份,别再跟朕置气。”

抵着他额头说出这句话,却见敖广垂眸一笑,似乎砸下一滴泪来,笑得凄惨又肆意,苍白的唇缓缓吐出一句:

“帝上,臣想清楚了。”

“你说。”

“罪臣......敖广,愿求一死...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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