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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是严冬风雪肆虐无忌的时候,坐落海滨的蓝象城,某个社区电力系统出了问题,居民们等不来维修工,只好凑在一起烤火取暖。
木柴交错摆成塔形,淋一些油,一根火柴头丢上去,火苗起得飞快,热度将每张脸烘出红晕。
为打破沉默,让冷飕飕的夜晚好过一些,众人从一间酒吧里搬出了棋牌游戏,轮流在模拟地图上交战,或三三两两地闲谈着。
一个狼族男人裹着羽绒被,里面还穿了厚厚的毛衣,正望着火堆出神。
他沉沦在融融暖意中,又畏惧那跳跃的火光。
“喂!灰太狼!我抽到了野狼牌,你过来替我打这一把。”
“这是作弊吧?”
“闭嘴老东西!”
男人的耳尖微微垂着,似乎是柔软的触感,闻言转过脸,露出一道老旧的伤疤,从眼角到下颌,几乎竖着贯穿右脸,离开草原后他一度暴瘦,虚弱使得苍青血管在偏白的皮下更加明显。
这具身体曾经也是强壮、劲瘦、矫捷的,如今却不动声色地昭示着一件事实——
他已经老了。
“快来帮我!”
狮子西奇吼声如雷。
他牌品极差,又格外的在乎输赢,大喇喇地跨过牌桌来找外援,将男人推进人堆。
“咱们选个住宅,这......这个树屋怎么样?”
灰太狼不理会他,敛了敛怀中的被子,将战旗插在俯瞰全局的山顶,那里已经有一面旗帜。
游戏中狼的角色比猴子狠辣,开局选据点,选到一样的,猴子要让位给他。
“是小安的地盘,这样不好吧?”狮人惴惴地,跟他商量:“下面森林还是空的,插在那儿怎么样?大蛇肯定会去河里,没人跟我抢的。”
灰太狼没有立即答应,目光与沙盘齐平,观测了一番地势,他是游戏中极其认真那类,坚持选了光秃秃的山顶,揶揄道:
“我不喜欢森林......”
一旁就有在雨林生活三十年之久的蜜熊,热切地询问:“森林有什么不好吗?建住宅不受管制,还是天然的觅食地——当然,我是说以前。”
“没什么不好。”
灰太狼抬头看他一眼,熊总是很热情。
“森林充满危险......”
“听听这像话吗?你可是狼啊,是伟大的肉食动物。”一个略显八卦的兄弟接话:“你的脸不会是在森林里弄花的吧?”
灰太狼不置可否。
“啧,你是只有故事的狼啊......”
按照游戏规则,用过一次的武器或补给会随机掉落在地图上任何一处,本人外其他角色捡到可再次使用,灰太狼远避他人一路拾捡,强大之后再去冲突中心,PK已经被耗得疲弱的赢家。狮子蹲在旁边,三两次插进来捣乱,最后胜券在握,兴冲冲地挤走了他:“后面我就知道了!交给我就行。”
正好身体作冷,灰太狼裹着被子重新坐回篝火旁,和一只不太喜欢的同类打了个照面。
小镇酒吧的老板——一头壮年白狼,传说他财力雄厚,曾作为小镇的保护伞庇佑一方,威望极高,眼下正跟员工们一起为居民分发补给。
轮到灰太狼,白恩放下东西,掐灭了烟头,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巧克力糖。
灰太狼没有接,他向来、极度,不喜与同类打交道。
“这个冬天会很难熬。”
余光扫到脚边的食物,明显比其他人要多,里面恐怕不缺果蔬之类的稀缺品。
他其实想说,狼族部落里为了强大不得不团结的日子已是过去式,自己也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角色,因为对方热切的关注,已被其他肉食动物当做了小团体中的一员,这件事,弄得他头疼。
可惜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,怀里便拱出一颗不争气的蘑菇。
“唔......”
一只奶狼揉着眼睛,望着糖果确认自己不是做梦,白恩温柔地抚摸他头发,也把糖果塞给他。
小狼还未来得及兴奋,就望见老爸铁黑的脸。
“爸......”
“拿着吧,跟叔叔说谢谢。”灰太狼淡淡地说。
小家伙才两岁半,正是可爱的时候,散发着独属于兽人幼崽的奶香,含着糖犯困,趴在灰太狼胸前口齿不清地撒娇:“爸比,我想回家,白叔叔说可以帮我们装一个壁炉,以后没有电也可以取暖......”
夜晚漫长如斯,光亮不过是火焰猩红的虚影。
越来越多的兽人耐不住冷意围坐过来,有狮子、野象、山猪、棕熊、猎豹,也有鹿子、斑马、狐狸、猴子。
这偏远的地方,像是宇宙中被遗忘的孤星,没有等级,严禁争斗,与他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格格不入,
恰是世间最和谐的所在。
来到这儿的,都是些老弱病残,或是厌倦以往自我放逐,想要过些清净日子的人,住在这里代价极高,除了昂贵的物资,还要上交相当一部分费用维护小镇设施。
显然蓝象镇最初的管理者有着极强的“荣辱与共”观念,修建的电路只有一支涵盖全社区的网路,到了几十年后的今天,老旧的设施稍有损坏,便有大片居民遭殃。
“电工赫托离开前检查过,支撑过这个冬天不是问题,可是这还不到半个月。”
一伙人凑在一起商讨,打算先替换上备用的发电机,灰太狼无意听到他们的计划,若有所思。
怎么说呢......
按他的经验,这次事故,他们想的过于简单。
电力公司远在小镇中心,离社区有百十公里,这样的天气与道路情况,员工每一次出行都很困难,因此检修的就会更仔细。
每次大规模停电之前,电网都曾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,事故之间相隔的时间不多不少,大概是两周。
还有,他曾作为热心市民一并去检查过,了解其中很诡异的一点——每次断电到维护正常,大概五天,这五天里电表还在走动。
证实他们流失了巨大的、宝贵的能源。
居民们十分恼怒社区没有自己的维修工,食肉区一群粗人,懂这行的实在拎不出,又在归咎电路故障的原因,争论不休。
灰太狼抱着儿子,选择置身事外,什么也没说。
冬天还未过去,小镇上来了一只羊。
据说是遇难的探险队一员,得到了小镇居民人道主义的救治,被收进了附近的医院。
又听说他是有备而来,背包中有张地图,目的地就是蓝象镇。
这引起了部分人的恐慌。
灰太狼是最先知道消息的,总有人拿狼和羊的天敌关系打趣。
他也怕自己的平静生活被打破,跑去打听了一番: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家伙?长相如何,口音、身材、发色?有无同伴?
虽没见到真容,只知道是个重伤昏迷的羊族男人,可就是有种不太舒服的直觉,冥冥之中,命运在冲他招手,像个顽固的神父,引诱道:“来吧!灰太狼,上前来,得拯救”。
按他现在的性格,一定老老实实躲起来。
一回去,他就清点柴火,储备粮,衣物,把跟在小伙伴屁股后面做游戏的小灰灰抓起来,强塞了一份远超幼儿园水准的寒假作业。
几天后,家里的小家伙忽然腿脚痉挛,痛得满地打滚,灰太狼别无他法,连夜抱着儿子去医院挂急诊。
因为是狼与羊的混血,又是早产儿,小家伙一直是脆弱的,先天的病因尚未查明,后天的积弱又在作祟,别的孩子吸收营养猛长个子时,他还矮矮小小,被剧烈的生长痛折磨着。
暖气优先供应给医院,暖和得让小灰灰脸颊通红,软在床上不肯动弹,灰太狼压着他逼他拉胳膊伸腿儿,小家伙本就痛得无力,被老爸训斥几句,委屈地蒙上被子大哭。
“看看你,这样像话吗?”
灰太狼顶着糟乱的长发,整个人疲惫且暴躁,来探望的叔叔们围上来,温柔的老野猪留下安慰小灰灰,白狼他们则摁着灰太狼去外面买吃的,顺便透透气。
野猪自然也是好心,迟迟等不到灰太狼,护士又几次来催促,他没有做过父亲,估量一番自己当年在野猪群出色的领导能力,便信心满满地当起大家长,抱小灰灰去做检查。
“别担心,小胖猪,你会长得又高又壮的。”
去取单子的时候,他又随手将小灰灰放在门外的休息椅,小家伙试着将双脚踩在地上,骨骼的阵痛没有那么强烈。
白大褂和病号服在他眼前的过道里晃来晃去,为准备抽血化验空腹了太久,他有点头晕。
医院里召病人回病房的信号,是四面高楼里摇响的钟声,像极了幼儿园里叫小朋友们吃饭那种,小奶狼便期待地伸出头去看,冷风把外面空地上的树叶刮得窸窣作响,闲逛的人已经不多,仍有谁吸引了他的注意,令他好奇又忐忑地走出去。
那东西让他着迷,如果不是日思夜想着,谁也不能一眼就认出来,爸爸曾生动地为他讲述过那种威力,小灰灰把一只小手放进口袋里摸索,他习惯从自己的裤兜里摸出小玩具宝贝,此刻也希望摸出那本童话书来印证一番。
男人正对着树干发神,卷发无暇打理,留的半长,盖住了脖颈。
等到他暂时做好什么计划,转过身,迟钝地瞧见眼前的小狼——
狼?
实在是太矮了,对他构不成威胁。
灰灰的,肥肥小小的一只。
孩子的心地最是单纯而无邪,在小家伙的视野种,他看到的不是食物,而是男人头顶漂亮的羊角。
“我爸说......羊羊们的角很厉害,你们用角......打架,你是羊吗?”
“是的。”
男人强壮又成熟,被小灰灰与自小见过的那些退休野兽归位了一类
他有些怯生,又因为见到了童话书里的元素而倍感欣喜。
书里的小狼正是因为拥有一对羊角,才被当成幸运的宝贝被所有人爱护。
“叔叔,你的另一边角......”
“断了。因为我不听妈妈的话,去了危险的地方。”
外面凉气重,男人抱他起来,小孩子很轻,坐在他手臂上,大着胆子搭话说:“我没有妈妈。”
“是吗?”
“只有爸爸,他会教我做对的事。”
那很好,男人沉默后,试探着问他:
“你有名字吗?几岁了?”
“我有一个名字。”小灰灰用两只手圈住嘴巴,趴在喜羊羊耳边超小声:“你想要知道的话,要用自己的名字换。”
“我叫喜羊羊。”
“我叫......喜灰灰......”
小家伙冷不丁凑上去,脑袋轻轻撞在喜仔额头,他摸着这个看着十分和善的叔叔的羊角,确实是硬邦邦的手感。
关于那本故事书,当年被遗忘在狼堡外面,被当成纪念品收进行李,横竖他们已经离开了草原,不必面对什么狼和羊的作难,小灰灰吵着要听新故事时,灰太狼给他念过一段。
“第一篇,幸运的小狼,从前有只幸运的小狼,他是狼和羊共同的孩子,他的心有狼族的坚强,也有羊族的善良,他喜欢自己的耳朵,自己的尾巴,还有一对羊角。
有人嘲笑他,你是狼,为什么长着羊角呢?你是羊,怎么会有大尾巴呢......”
未完待续❤️